“如若皇上输了又待如何?” 本文来自 http://huangsewenxue.com/ “朕不会输。” 沈灿若挑眉,“输了又如何?” 李鉴道:“你怎麽总是不相信朕?也罢,若是朕输了,也跳舞便是。” “一言为定。” 种种言语来往不过是瞬息的事,李鉴心里已有了谱,便道:“既然如此,秦天听旨──封秦天为吏部侍郎──” “皇上!”礼部楚离突然站了出来,“吏部掌管全国官吏要务,事情繁杂,秦天未经磨炼,怎可突然接手如此要职?” 李鉴道:“秦爱卿也是名门之後,担此任该是绰绰有余。再者吏部侍郎一职空缺多日,朕眼见宋爱卿日夜操劳实是心中不忍──”他转向宋青筠,“宋爱卿,你看此事如何处理?” 宋青筠一反平常镇静模样,神色惶惶站立不安。他半天才反应皇上在问话,慌忙道:“臣……秦天他……据冯将军所言,秦天武艺不凡,留在吏部未免大材小用……臣是说如果秦天去兵部将有更大的作为。”他的声音渐渐平缓。 李鉴见了,流露出赞赏的意味。 “对啊,皇上,秦天这麽好的武功去吏部天天与公文打交道不是太浪费了吗?”挡话是自是向来口没遮拦的颜彬,“兵部侍郎的职位也空很久了,皇上,你不能厚此薄彼啊。” “颜尚书,怎可对皇上如此无礼?”楚离正色道,颜彬被激得差点又要不顾朝堂之上与之吵起来,被狄威的眼色硬生生将一口气咽下。 李鉴笑道:“不妨事。秦天,若你选择职位,吏部和兵部会选哪一个?” 秦天道:“草民但凭皇上旨意。”任是周围风波骤起,他依旧是神色不变,单是这份定力已让李鉴为之动容。 “皇上,容臣一言。”楚离道,“六部处理的都是朝庭最重要的事情,上承皇命,下传民情。所用之人皆须观其品行察其功过,非经数道审核不得入其门。若开破格先例,恐乱天下学子之心啊。” 李鉴道:“楚爱卿,你是不是过虑了?” 楚离跪拜於地,“请皇上三思。” 李鉴皱起眉头,此时,珠帘之後传出声音:“皇上,臣妾有话想对楚尚书说明。” “皇後请说。”李鉴舒口气,这下子不用担心了。 “楚尚书,照你方才所言,请问此朝堂之上,何人得以安坐其位?” 清冷的音调和平缓的语速,偏偏带著莫大的威慑力,重重地击在听者的心口。 “治国用才,不拘小节,以安邦立世为大要。此种道理楚尚书当比本宫了解得更清楚。昔年唐朝太宗玄宗皇帝皆以此得以创出太平盛世,太宗更因得众家人才而自豪得意。楚尚书,你道皇上此举会寒学子之心,可知你此言会寒天下人之心吗?科举之道,考的是经世之材,然天下之大藏龙卧虎,单凭此一途安能尽得大贤之人?” 楚离被他连珠之言问得哑然,他饱读诗书,自负满腹经纶,此时却败阵於一女子。他直觉想反驳其言语,然搜遍肚肠竟找不到一个字。 “皇後此言甚得朕心。”李鉴站起来道,“秦天听封,即日起接任兵部侍郎一职,辅佐颜爱卿处理诸事。并赐府砥一座,黄金千两。” “臣谢皇上恩典。”秦天跪於地上,他的嘴角弯起,那份笑容落入宋青筠的眼中,竟令他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他来了,来了…… 当日退朝之前,数名官员向皇上请辞,皇上自是出言挽留,神情恳切,然他们一个个去意坚决,皇上不得不准,纷纷赐予田宅衣锦还乡。 沈灿若没去瞧这场戏,他知道李鉴会唱得很圆满,且此种假惺惺的场面,会令人极度不舒服。李鉴的话在耳边回响:不如此,朕必背个兔死狗烹的骂名,岂不让看热闹的人在暗地里乐? 他望向一池残塘,天边流云倒映其中,恍惚著当年的风景。 71 “娘娘,鸿华公主按例入宫拜见。” “她?”他心中一动,“请她至‘敛郁亭’相见,本宫要与她好好聊一聊。” 由巍峨宫门重新步入被世人只能在梦中想像的富贵极高地,刘雁雨用两种身份走了一遭,而恬静的气质却丝毫未有改变。嫁为人妇让原本的脱俗更多了体悯世情的包容,出世入世,或只决于一线间。 她微欠身见了礼,坐到旁边的位置上。 寒烟奉上茶点,熏香燃起,沈灿若未多语,落指间一串音律泄出琴弦,漫漫散开,如天边游云。刘雁雨听了,脸色微动容。 一曲终了,沈灿若道:“谨以此曲酬卿,活命之恩知己之义……” 刘雁雨道:“既言知己,何必再将区区小事放在心上。” 沈灿若微怔,转而笑道:“看来倒是我被拘束,卿虽食人间烟火,心已在世外了。” 寒烟远远站着,只见那边风淡云轻,和谐恬静。她心道:娘娘果然是喜欢这个刘雁雨,如此不染尘气的女子,任谁都……她感到有些失落,除了沈珏,主子是没对哪位女子如此看重的。 音韵再响,这次是出自女子的纤指之下。寥寥几声,不快不慢,不缓不急,仿若无声,却又有律。 “古人云:纵有千年铁门槛,终须一个土馒头。娘娘心所系之,皆因个情字。何时跳脱了,便是朗朗乾坤自由来去。” 沈灿若半晌不语,刘雁雨微微一笑,续道:“放与不放,其实是一样。放又如何,不放又如何。佛家的禅语听得多了,体会却只是皮毛,请娘娘勿怪。” 她离开的时候,回头望了一眼,在亭中独坐的那个人,有着世人所说的难得的悟性,只是时机……还没到。她低颂佛号,我佛慈悲,能渡得了此人吧。 经过荷塘时,她远远望见盈盈立于另侧的人影,幽远的目光停在不知名的方向。寒气隐隐,几乎不可察觉。等再细看的时候那人已经离开原来位置。 这种潜伏的阴影,不知在深深宫闱里藏有多少。沈灿若,你接下的,何止一个皇宫。 “啊,那个就是鸿华公主吗?真叫人羡慕啊。一下子由冷宫嫁到了将军府,身份也变成天之娇女,她的命怎么这么好。” “公主再好也只是个将军夫人,咱主子可是皇上的宠妃,要是怀上龙种,以后就是皇太后,这地位哪个比得上。” 宫女的小声议论一点都没打扰坐下来看棋谱的主子,娇丽的脸上带着可人的笑,宫女们私下叹了口气,这个主子,与皇后相处的时间比皇上还多,这种希望,还是不要抱了。 “啊,西旗将军季商出现了!” 一声喊,数个宫女一下子挤上前,争先恐后,只怕漏看了一眼。 谢问蝶手拿棋谱,轻敲一记:“要不是你们这些小妮子,我何苦来这么冷的地方待着,眼下就过河拆桥了?” 宫女们向来与她处于融洽,也知她不会拿主子架势压人,俱都讪笑几声,眼神还是往相距不远的环翠阁飞。 季商长得高大威猛,深具北地男儿的特点,也难怪这些小丫头心神荡漾。 令人稍觉奇怪的是,月妃与梅妃关系变得很好,季商来的时候,陆饮雪正好离开。 月妃季银儿将兄长迎进去,随意叙谈几句便使了眼色令宫娥们退出。 季商道:“妹子,不是告诉你少与姓陆的接触吗?那陆老头奸得很,不知给他女儿支了什么招。” 季银儿道:“兄长请放心,小妹清楚得很。但眼下我们有共同的目标,权且利用一二。” “对了,你这心急火燎地传话到底出了什么事?”季商知自家妹子也不是省油的灯,遂转而询问他事。 季银儿瞟一眼周围,“兄长请随我来。” 季商随之来到内室,但见季银儿低唤一声,一个人影突然由屋顶降下。 饶是风浪见多,季商也不禁微怔片刻,转头问道:“妹子,这是……” “他姓易名焚剑,江湖人称冥府罗刹,现在已为我所用。”季银儿道。 那人与季商身高相仿,面容刚正,身体精瘦而又蕴含力道,一看便是武功修为不低的高手级人物。 “多亏了他,我才知道了宫中的一个大秘密。” “秘密?” 季银儿点头道:“一个足以催毁沈灿若,颠覆宫廷的秘密。” 季商走出环翠阁的时候,神情经过一番努力才恢复平静。他脑子里响着刚才的话,神经比上战场杀敌还绷得紧。 “他是男的!” “沈灿若是男的!” “当今的皇后娘娘是个男人!” 怎么可能,沈灿若他是见过的,那样端庄秀丽的大家闺秀,沈府闻名京城的大小姐,会是男的?而且,就算皇上有断袖之癖,也不可能让一个男人当皇后啊。 然季银儿说得那样肯定,言为易焚剑亲眼所见,而且从陆饮雪那里也得到印证…… “兄长,你一定要帮我扳倒他,我要当皇后,我才是最有资格当皇后的人!” 马车驶出宫门,季商将脑中思绪转了千回,这个秘密,很显然是被皇上极力维护的,一旦捅破,龙颜大怒,谁也无法幸免,更别说那个位置了。除非…… 他想到了一个人,无论什么都不能阻挡其维护礼家训诫,祖宗家法,而且就算事发也牵扯不到季家任何人。 一旦沈灿若被拉下来,沈家在边关就不会消停,皇上就不得不重用四旗,他就可牢牢掌控住军权,再加上季银儿在后宫推波助澜,季家将成为朝中最为显赫的家族。 季商脸上露出得意的神情,他一掀车帘,“去楚尚书府。” 风起,败叶漫天飞舞,仿佛预示着一场即将到来的腥风血雨。 凤仪宫,残阳光晕,单薄如纸。 寒烟手捧流星剑奉上前来,“娘娘,你上回不是……” 沈灿若接过,拔剑出鞘,“前日读了几首诗,悟得几句,随意比划几下而已,我不会动用真气的。” 剑出手,锐气微含,偏辗转千回,与“昭云剑法”形似,却是另一种内在的心神。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他低声吟道,手中剑舞,空点数处,放置在不远处的琴竟发出数声,如被拨动一般。 “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步履似不稳,似徘徊,眼微眯,剑以不可思议的角度递出,刚柔相济,竟是如此的雍荣华贵。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 寒烟轻捂嘴,太炫目的剑法了,能看一眼就是死了也甘愿。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剑花挽起的时候,他的动作似有一顿,就在此时,另个人影横飞而入,由后面执住他的手,将剑法的最后一招完成。 “皇上……”寒烟轻呼道。 (72) “何以选此诗,恩?”声音在耳畔。 沈灿若别过脸,反手将剑收起,“只不过……恰好适合。”入鞘,光华敛去。 李鉴微眯眼,轻笑,伸手将他揽近,“这些伤春悲秋的不适合你,陪朕去喝几杯。” 月华如练,撤去了侍卫宫女的宫殿,空荡荡静悄悄。沈灿若倚坐在李鉴旁边,酒香弥漫,眼底迷离。卸去了华丽的妆扮与霓掌,素净的脸庞上已是界于少年与青年间的男儿气质。他一杯接一杯,九五之尊沦为倒酒的奴仆毫无怨言,心疼,愧疚,爱怜,他们之间的爱恋,被上天安排了太多的沟壑,便是醉了也忘却不去。 “李兄……”他伏在对方肩头,手抚上那张刚毅的脸,“你累不累?爱我……累不累?” “灿若……” 他闭上眼,“母亲离开了,珏儿离开了,一个接着一个,我……我想拉住她们,想和她们一起……”头一次,他暴露出自己的脆弱,在这个唯一爱恋的男人面前。 李鉴心头一紧,沈灿若靠过来,嘴唇相触,加深的吻,“可以……抱我吗?” 回应的压上来的身体,十指相缠,与以往相比粗暴的动作,好像要把他这个人淘空一般。美丽的身体在散落的衣物上挣扎,腰部被托起,一次又一次坚定地打入锲子。 李鉴体会得到他的情绪,这场爱欲是一种宣泄。他的灿若,从来都是将自己感情埋下,沈珏的死是一条导火索。 月遮云蔽,一夜的凄靡,怎解得开宿世的纠缠。 清露滴下叶片,单膝跪地的人保持着同一姿势低头候命。他的前面,是环佩俨然的皇后娘娘,除了皇帝之外唯一有权利调动影卫的人。 “季商夜访楚离……”沈灿若问道,“谈话内容是什么?” “……有关,娘娘……的性别。” 沈灿若皱眉,影卫不动。身为随时候命暗中保护的影卫,他们对于此事自然有所察觉,但说破了又是另一回事。 “你先下去。”沈灿若道声“慢”,“先不要向皇上提及此事。” “……是。” 早朝,沈灿若推脱未去,令李鉴奇怪的是,楚离一次次地望向空无一人的珠帘,且神色恍惚似在想他事。这些举动与往日严谨的他大相径庭。李鉴暗自留了心,令影卫调查楚府。 楚离下了早朝,回到府中,被告知有人来访。 他走入厅堂,映入眼帘的是一袭白衣的俊雅身影,其人正背向于他,欣赏着悬于主位前的古画。 “请问阁下是……” 那人徐徐转身,楚离一呆,那面容竟是—— 他反射性地欲伏身而拜,突然想到昨晚听到的事情,再仔细看眼前的人,动作硬生生僵住,先令奴仆都退出去,方道:“你到底是谁?” “沈灿若。” 答得沉静,奈何听的人怎么也静不了,“你是男的?” 沈灿若叹口气,“楚尚书,你是聪明人,我也不想绕弯子。不管是谁告诉你这件事情,我希望你能当作没有听过——” “怎么可能!堂堂龙腾王朝的皇后竟是男人,这种违背伦常的事情怎么可能当作没听过?” “那你要如何?”沈灿若冷声道,“向皇上奏本废后?你认为皇上会站在谁那一边?” 楚离语塞,怒火涌上来,“我就不信皇上敢冒天下之大不讳!” 沈灿若轻笑,手中白扇一展,“楚尚书尽管一试。” “你——”楚离气极,斥声道:“妖孽!” 沈灿若手中暗紧,面色不变,含笑道:“承蒙夸奖。但沈某不得不提醒阁下的是,请对此事的后果三思。身为臣子,若是给主上捅一个不能收拾的漏子,那会是尽忠还是背叛?” 他略缓,续道:“楚尚书,你主持礼部,使天下诸事行乎理法是你的职责。然理者,非是不辨黑白不讲人情。你饱读诗书,学贯古今,其中利害无须在下多言。” 沈灿若走出楚府,马车驰到面前,他掀帘而入,坐下静思,神色肃穆。 他忧心者有二。其一,此事泄露牵扯到季楚两重臣,更有其人无法确切得知。若被不良之徒利用,动辄就是一场腥风血雨。其二,楚离性情耿直,他的话不一定能起作用。他若真令此事公布于众,牵涉之人恐都逃不了灭门之祸。对于此事,李鉴绝不会手软,也没有理由手软。 车轮在石路上碾过,沉重的声音回响在耳边,好像没有尽头。 与马车擦身而过的轿帘掀起一角,老者的脸从里面探出,仆人上前,“大人,有什么事吗?” “没有,快走。”陆虹城皱起眉头,许是自己眼花,刚才赶马车的人似乎来自宫中。 “大人放心,楚尚书府就快到了。” 陆虹城此行非为他事,而是收到了陆饮雪的飞鸽传书:“沈秘已泄,季楚难保”。他是希望把沈灿若从皇后的位置上拉下来,然此事若由楚离此等莽撞行事,对整个朝廷的震撼可不只是废后这么简单。 来到楚府门前,他刚要下轿,又停下动作,召人近前道:“你去打听一下刚才是否有人前来拜访。” 不多时,仆人报道,方才确有人离开,说是友人,但管事的又从没见过。 陆虹城沉吟片刻,“起轿回府。” “大人,这……” 陆虹城望一眼楚府,叹了口气,“他且自求多福吧。” 话分两头,再道那楚离自沈灿若走后,心气难平,在屋内踱来踱去,几次在书桌前提笔欲写,皆又半途放下。从他所受的孔孟之道,是绝难忍受如此背德叛伦之事存在,男子都可以身居国母,那世道要乱成什么样子。可是,他又实在不能忽视这一石激起的千层浪。身为臣子,以下犯上,又与他一贯的信念相悖。 “大人——” “不是说过不准打扰老夫吗?”楚离心烦意乱,抓起笔往门口一甩。 眼看要甩到管家身上,一人影晃过,用双指夹住,没好气地大声道:“我说楚大人啊,就算我颜彬再怎么碍你眼,也不会一见面就如此招待吧。” “你?”看到平日怎么也谈不上交情好的同僚,在此时楚离没有心思与之斗嘴,他皱眉道,“一时失手,请颜大人见谅。未知今天到访有何指教。” “当然是早朝时缺少斗嘴的人,特意来瞧瞧楚大人是否身体抱恙哪。”颜彬表情促狭,却发现听的人未像往日一般斗志高昂,不觉有些无趣。“诶,你倒是怎么了?” 楚离望向他,“颜大人,我有一事相询。” “你说。”颜彬也收敛了笑容。 “如果打仗的时候,听从皇命会对战争的进行不利,你会怎么做?” 颜彬吁一口气,“当然是怎么好打怎么打啦!正所谓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 “如果这样会使皇上尊严受损,祸及全家呢?” “大丈夫行事,有所为有所不为。只要能以最小的伤亡取得最大的胜利,便是军士之福百姓之幸。” 楚离一怔,眼睛亮了,“我懂了。” 母仪天下73(上) “恭送颜大人。” 门房的人看着躬身低首,眼角瞟见人影飞快掠过,心想这兵部尚书真如外界所说的孩儿脾气没个定性。 “回府。”声音从马车内传出来,车夫一扬鞭子,车轮辗过石路。 颜彬压低了声音,“孩子,你只要明白,你父亲是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我明白。”青稚的童音微弱但坚定,从他怀里仰起的小脸是超过这个年纪的沉稳。 青空里,云缓风徐,有多少人能料得将来是否暗波涌动,改换天地。 巍峨皇宫中,亦另起风波。 “启禀皇上,月妃娘娘奉召前来。” 李鉴一挥手,季银儿身着锦衣,千娇百媚,眼角带着掩不住的笑意,走入殿中盈盈下拜:“臣妾拜见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殿门在其后突然关上。原本的欣喜欲狂被忐忑不安代替,宽敞的宫殿里响着一步步逼近的脚步声,她不敢动。 李鉴在她前方不远处站定,“爱妃,你知道朕此次宣你前来是为何事吗?” “妾……妾身不知道。”她连抬头都不能,只觉得强大的迫力如泰山压顶,令她呼吸困难。 “啪!” 嘴角溢血,她被一股力道打趴到地上,就算是出身武家也没一丁点反抗能力,脑中回荡着嗡嗡的响声。 李鉴连衣袖都未动分毫。他半蹲下来,“朕下旨无须任何理由,你大可继续说不知道。” “皇……皇上……”季银儿知道她无论如何都斗不过眼前这个人,她只能求,以得一条生路。她心神涣散,伸手扯住龙袍的衣角,“妾身不敢了,求皇上……皇上饶命……妾身不敢了……” 李鉴立身起来,“晚了。”他转身,季银儿牵扯着俯趴在地上,“来人。” 门开,逆光,季银儿恍忽听到“将月妃打入天牢,罪名:阴谋犯上。如有求情人,以同罪论处”,眼前一黑,昏死过去。 殿门重新合上,李鉴道:“灿若,沉默是表示不赞同吗?” 沈灿若身着还没换下的男装,英眉微颦,“无因问罪乃暴君所为。” “原因你我皆知。”李鉴一挑眉。 “此时就算处置了她,恐也阻不住悠悠之口。” 李鉴微叹,走过去揽其肩,“灿若,你认为我会疏忽到只排除小患而忽视宫外大难吗?” 闻者微怔,“你……知道了?” 李鉴俯首,在其额上轻吻,“我的灿若,把心放下来,朕不会让任何事情伤害到你。”他微眯起眼,“这个时候,狄威应该已经将事情办得差不多了。” 沈灿若猛抬头,“你……” 骤起的狂风使火势漫延开去,以礼部尚书府为中心,一片民居瞬时化为灰烬。 火红的光映在狄威没有表情的脸上,他得到的命令也只止于善后,前期扫清的工作影卫已经全部料理妥当。 “不要让任何人知道今晚楚府发生了什么。” 森冷的音调是被侵犯领地的王者所发出的终极命令。身为臣子,除了服从,没有选择。 “今天有谁拜访过楚府?”他低声问道。 “回大人,颜大人午后来过。” 狄威脸色一变,“他?” 帐幔翻飞,宫门被风吹得摇晃,卷起的落叶在殿内狂舞。 发带在打斗中被挑落,散开的发丝迷茫了表情,然那飞涨的怒火怎么也不能被凛冽的寒风降下来。 沈灿若手执利剑,直指前方,冷冷的语调透着不容置疑的坚决:“让我去。” 李鉴沉静地凝视着他,“灿若,你不要意气用事。” “何谓意气用事?难道要我眼睁睁看着一个无辜的臣子因为我被满门操斩吗?”沈灿若沉声道,“你有你的处事方法,但也别想阻止我。” 他收剑转身欲走,李鉴大喝一声:“灿若——!别忘记,你是皇后。” 沈灿若停住脚步,李鉴缓口气,续道:“任凭楚离把事情闹大,动摇的是整个皇族的威仪,整个朝廷的根本。灿若,新国甫定,经不起这种伤筋动骨的折腾,一时的妇人之仁可能导致的是全国的动荡,你想一想后果——” “李兄。”沈灿若缓缓回头,从下仰望着龙座上的人,“那是人命。” 李鉴被他眼中的神情震得呆怔住。 沈灿若一步步走近,“那是一个个鲜活的人,他们有感情有生命,他们不是你说牺牲就该被牺牲掉的牲畜!我,沈灿若,堂堂正正地活着,他们也一样堂堂正正地活着,为了我一个人的秘密,要让他们不再存在,这种事,我沈灿若办不到!”他略停,“李兄,你说得对,我是皇后,一国之母,天下的百姓都是我的子民,那现在,我必须要去挽救他们,方不负那声声娘娘千岁的跪拜。” “灿若……”李鉴飞身拉住他,手在发抖,“你不要去,你不要去。朕不能失去你……朕离不得你……” 沈灿若低首,“李兄,你自登基便事事从帝王角度考虑,说是变了只不过是环境逼得人不得不做的调整。我从不怪你,只是我也有自己的行事原则,我也有想保护的东西,也有不能被侵犯的信念。今日之事,我未想到你会做得这般快速与狠绝。你不愿给我周旋的时间,不愿让我参与其中,你只想让我处于最安全的境地。然灿若一生所愿,但求光明磊落,上无愧于天地,下无愧于自己的良心。你若事前听我言语一二,或许便不是眼前这般景像。” 李鉴一把将他抱住,“灿若,朕错了,下一次朕绝对听你的——” “下一次是下一次,这次是这次。”沈灿若挣开他的怀抱,“皇上,今晚我非去不可。你若真体谅我,便放我去做,这是我的责任。” 李鉴沉默着,沈灿若一步步在向后退。他看着那个人,心乱如麻。太多太多的事横在中间,就算他们有那样的感情,矛盾还是存在。对李鉴,他恨不了。爱没有错,从李鉴的立场,他选择的方法也没有错。错的是谁呢?这个问题,也许只有上苍才能给出答案。 他心知,此一去,将是多少风雨。但他非去不可。他最后看了李鉴一眼,想将对方的面容印在自己的脑海里,转身的时候,他深深地叹了口气。 一道光从后面追上他,在他的身体跌落到地上之前,李鉴已经将他接抱在怀里。 他的眼神由迷茫陷入哀凄,李兄…… 李鉴不敢去看那双眼睛,他死死地抱着他跌坐在诺大的宫殿里。他的心在呐喊:灿若,我知道你会恨我,我知道……可是,我不能让你去。朕不能承担失去你的后果,你是朕的命啊! 风声,隐隐传来的雷声,相继而来的雨声,在殿外响着。 老天见证了所有的一切,而且会看到以后,一直。 雨慢慢地烧熄了燃烧的火焰,它总是比风慢一步。残雨,雨残,洗涤着存在过的东西。 马在尽可能快地奔跑,车内的人忍受着颠簸,和雨水泻进来的湿漉感。 隐隐传来的追赶的马蹄声,只要稍停就会被其淹没的恐惧感,令颜彬皱紧了眉头。 他没想到狄威会来得这么快,但他很清楚,身为刑部尚书,他会斩草除根。 (74) 破空之声,箭雨直朝马车而来。颜彬抱着小孩刚冲出车外,马车立时变成了蜂窝,奔跑的马被刺得遍体鳞伤,挣扎着跑了一段距离嘶鸣着倒下。 雨越下越大,颜彬将小孩背负在背上,昂首面对来人。雨水顺着脸颊流下来,虽然没有火把但是长久的交情已令双方不必对视就知道对方在想什么。 “颜彬,你这是公然违抗圣命。”狄威沉声道。 “是又如何!我向来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谁也不能阻挡我。”颜彬心中暗叹,狄兄,你又不是不了解我的性子,我劝不了你,你也劝不了我。这一次,我们势必要对上了。 他想到了当年,两人征战沙场,面对怎样的凶险都没有皱一皱眉头,沉默如狄威,面对他说是风就是雨的个性,不说反对也不说赞同,但行动的时候绝对不会放他一个人。更因为两人焦不离舅,被称为永康军中的哼哈二将。 水模糊了眼前的景物,有些东西变了就是变了。他们离开了杀戮,进入杀人不见血的朝廷,谈笑间就决定了大多数人的命运。颜彬觉得被压得喘不过来,陪在他身边听他发泄情绪的依然是狄威,只有在他面前,他才觉得什么都不用保留,可以将那层面具取下。 然而,现在,他们不得不刀剑相向了。 颜彬一笑,“狄兄,看来我们兄弟可以好好地打一场了!” 狄威下得马来,“我不会放水。” “呵呵,这也是我要说的。”颜彬略停,“狄兄,我有一事相求。” “只要不违抗圣旨。” 狄威放缓了语调。 “今日之后,小弟的家眷有劳狄兄了。但得衣食果腹,弟来世结草衔环报狄兄大恩。” 狄威手微抖,“此事你尽可放心。” “多谢狄兄。”颜彬将小孩放下,拔出佩刀,神色便变了另一副模样。 雷闪电鸣,雨越下越大,瞧不清颜色。 金色的龙,映入沈灿若的眼中,他抬起手,遮住眼睛。 “娘娘醒了?今早天晴了,空气很好闻……”寒烟停住,她察觉到主子情绪不对,“娘娘?” 沈灿若走到窗边,推开,经一夜寒雨,温度又降了些,但的确变得非常爽利。他闭一闭眼,靠在窗边,“晚了。” 寒烟问道:“娘娘,什么晚了?现在刚是早朝的时间啊。” 沈灿若没有回答她,他紧闭的双眼微微颤抖,宽大衣袖里的手攥紧。 金碧殿堂,狄威正在复旨:“楚离通敌叛国,连同全族已被连夜正法……” 李鉴听着,心里想着的是坐在帘后的沈灿若,他……会原谅他吗? “另有一事,颜彬意欲相救楚氏之子,已被一同正法。但颜氏家人已连夜逃出京城,特向皇上请示如何处置。” “通告全国缉拿……”李鉴话说一半,眼角瞟见沈灿若身体一震,顿将话吞了一半,“这件事就交由狄爱卿酌情办理吧。”他自是知道狄颜二人的交情,此般处理已是表示对颜氏家人网开一面了。而且,并无法确定颜氏是否知晓内情,逼得太紧难保不会激起义愤。交由狄威处置,一则卖个人情,缓和沈灿若的情绪,二来狄威也应该有办法消除不可知的危险性。 “臣领旨。”狄威道,“禀皇上,还有一事。月妃娘娘……” 李鉴目光一冷,“朕不是说谁也不准求情吗?” “臣非是求情,只是向皇上报告一事。”狄威不为所惧,继续道,“月妃娘娘被查出已怀有身孕,请皇上看在龙子的份上,暂饶娘娘,但等诞下皇儿之后再行处置亦未为迟。” 此言方出,立将朝野上下震得你望我我望你不知该说什么才好。李鉴微怔,他已经不敢看旁边的方向了,挥手道:“就照爱卿所言行事吧。朕身体不适,今日早朝就到这里,退朝。” 原本趴在地上抖的季氏一族如蒙天赦,犹在鬼门关前走了一圈。 道完声声万岁,朝臣一个个走出了金銮殿,陆虹城望一眼珠帘后没有动静的人,叹息着摇摇头,踱步走了出去。 “娘……娘?”寒烟轻声唤道。 沈灿若垂眼注视着地面,半晌喉间滚动,一口血箭喷出去。 “娘娘!”寒烟惊呼一声,扶住他倒向一边的身体,大喊道:“御医!快传御医!” 李鉴在凤仪宫内走来走去,焦虑不安,御医来往,一边擦汗一边写着药方。 沈灿若苍白着脸,一点血色都没有,双眼紧闭。 “到底是什么病!怎么这么久都不醒?你们这些御医都是干什么的!再治不好全拉出去砍了!”李鉴急得大吼。 寒烟端着热水走过,“皇上,御医说娘娘很快很醒,你且稍坐片刻。” “灿若这个样子,朕怎么坐得下来?” 寒烟紧紧抓紧盆沿,半晌方道:“那皇上自便吧,寒烟要去照看娘娘了。” 转身背对的时候,寒烟咬紧下唇,她好恨这个人,好恨! 李鉴按住她的肩,“寒烟。” 她心一沉,他看出什么了吗? “灿若……他不会有事吧?” 声音有着不易察觉的颤抖,这个九五之尊也有他软弱的地方,但这并不能减少她的恨意,她努力使自己的声音平缓,“娘娘大福大贵,自不会有事的。” “朕……朕又伤害了他……”李鉴跌坐到一旁的椅子上。 狄威在凤仪宫前站了片刻,被告知皇上此时不能召见,他转身往回走,正遇到陆饮雪手捧金匣急匆匆向赶来,他侧身避开。 “梅妃娘娘献药进见,请皇上恩请……” 遥听见通报声,狄威只觉得眼前景物变换,有些恍惚。他脚下一个踉跄,但很快又站住。他知道,这个时候,以及以后,他都不能倒。他要撑的是一个承诺,与那个人的生死之诺。 在跌下山崖前,他清楚地看到颜彬是笑着,如同初见时那般,让他一世眼里再无法容下他物的笑。尸体是他第一个发现,小孩不见踪影,搜遍山谷也没见踪影。他脑中盘旋着各种快要将自己撕裂的情绪,想要喊却喊不出来。一句“到此为止”,带来的亲信谁都没有出声。 颜家母子已被秘密安置,谁都没办法找到他们。一切都处理得天衣无缝,除了他的感情,不能说出口,除了死亡别无他法可解除。偏偏,他不能死。 狄威仰望天空,仿佛又见到那熟悉的人笑着喊“狄兄”。 颜彬,来世再见。 环翠阁内。季银儿抚摩着肚子,笑得千娇百媚,“孩子你可真是争气啊,母妃会好好地爱你,让你得到最好的。” 小萍怯怯地,不敢多看一眼,主子从天牢回来之后感觉就不同了,就算这样平静温柔的行为,也透着让心打颤的凉。 季银儿心道:沈灿若,你看着,我怎样把你的东西一样样全部夺过来。 她轻笑着,越笑越大,那声音含有太多的怨气,小萍忍不住捂住了耳朵。 风,越刮越大了。 光被遮了很多,灰灰的天空里,看不到云。 (75) 李鉴并不认为陆饮雪会站在沈灿若这一边,然他更不相信陆氏敢于冒险以这种方法下手。所以,当陆饮雪手执银针,请皇上站离些许时,他表现出信任而放心的神色。 飞针渡穴,医家的上乘针法,鲜少有人习得。陆饮雪动作利落干脆,毫无犹豫,分明是内家里手。李鉴心道,是了,听闻陆氏娇女生来体弱,被高人收养调教,至十岁方归。看来她不光身体得以康健,其它方面也是深藏不露。这种人在深宫中,不可不防。 陆饮雪手起针落,目光专注。她唯一的想法是,把眼前这个人救活。若是事还必须到此为止,她实在太不甘心,而且……沈灿若不该用这种方式终结。 良久,她收针而立,用帕子抹着额间的汗珠。 寒烟走近,探头望去,躺在床上的人并没有什么变化,她满腹狐疑与担心,手发着抖。 这个时候,沈灿若忽然坐起,吐出一大口血。寒烟惊呼一声,上前扶住。李鉴急忙走近来,将人抢过抱到怀里,沈灿若身体一软,头歪向他,又昏了过去。 “娘娘已将淤在心中的积血吐出,身体已无大碍,再调理些日子定可恢复健康。”陆饮雪出声解释道。 寒烟望那血块,黑红吓人,只一眼便不敢再看,忙唤宫女取出新的被褥换了。 李鉴听其呼吸已趋缓和正常,心略定下来,道:“梅妃,多谢你。朕会好好赏你,你先下去吧。” “能对娘娘有所帮助,饮雪已是心满意足,不敢求赏。臣妾就此告退。”陆饮雪欠身,而后翩然而去。 李鉴眼中精光一现,望向怀中的人,已转为柔情万千,轻声道:“灿若,朕的灿若,朕会好好爱你,好好保护你,再不让你受到任何伤害了。” 陆饮雪站在凤仪宫前,轻吁口气,回头望去,宫殿深深,门闱重重,好似那人心机,以为已到底的假象。 她知此一行,必令自己处于被警惕的危险境地,以后稍有差池,便会万劫不复。然,听到消息的那刻,她没有一丝犹豫,唯一的念头是,她不想沈灿若死。 她在心里暗道:沈灿若,快点好起来,我等着你! 暗香殿,宫娥疾走入,“娘娘……” 谢问蝶绣着手中的锦图,眼未抬,“不急,你暂缓口气再说。” 宫娥按着胸口,略平息道:“启禀娘娘,皇后娘娘她被梅妃救好了。” 谢问蝶略顿,轻笑出声,手中继续,“那是自然,娘娘她洪福齐天,断不会命绝于此。”她说最后几字时,声音出奇的清晰,好似是从牙齿间一个个蹦出来的。 宫娥听了暗地打个寒战,暗道自己一定是被外面的寒风吹冷了,不然怎会生出这种种错觉。娘娘与皇后关系一向是最好的啊。 谢问蝶道:“你也冷了这许久了,下去领赏歇着吧……”话未落,她突然缩回手指,血珠沁出,小小的一滴摇摇欲坠。她轻声道:“果然不该一心二用啊……”在宫娥愣住的时候,她侧过头,笑得无比甜美,“皇后娘娘教的果然没错。”像花一样娇柔,像蝶一般轻盈,可爱纯洁的望着你,任谁都会愧疚心中不该的想法。 宫娥低下头,这时,忽听谢问蝶轻呼出声,“啊……下雪了。” 纷飞如羽,扬扬洒洒地落向大地,干净得不沾染任何色彩。 入冬的第一场雪,因属南地,并不是很大,但能令人心情很爽利。银妆素裹的世界,之间的界限被满眼的白色模糊。间断地,稍融又覆盖一层。 缺席早朝近半月,沈灿若又坐到了珠帘后。朝臣们突觉近日的不适感终于不见,那一方存在原来已成定式,恬静,安详,端立上方,即使一言不发,也能安抚其下不稳定的因素。 “万岁万岁万万岁!”巍峨的皇城,回荡的声音,好像水浪一样,扩展到万里江山。 凤仪宫,沈灿若退朝而归,远远望见有人驻立等候,他身负内功,自是瞧得清楚。寒烟近前低声道:“娘娘,好像是蝶妃娘娘。” 他略点头,待宫前下轿,谢问蝶已迎前叩拜道:“问蝶向娘娘请安,闻娘娘身有微恙不敢相扰,近得知托上天洪恩得已康健,恬颜前来,请娘娘恕罪。” 沈灿若伸手将她扶起,“你本为我着想,何罪之有?先宫中说话吧。” “谢娘娘恩典。”谢问蝶展颜一笑,说不出的女儿娇态。 沈灿若收回手,将目光移开。 屋外冷得刺骨,他本不惧此等寒气,然见寒烟与众宫女脸色泛白,知女儿家抵御不得,便着令生起了炉子。谢问蝶由外入内,顿觉暖气扑面。 沈灿若道:“寒烟,且去泡壶热茶给蝶妃娘娘驱驱寒吧。” 谢问蝶忙起身道:“如此麻烦怎生使得……” 沈灿若道:“不妨事,你且尝尝寒烟的泡茶手艺罢。” 谢问蝶这才坐下,她怯怯望几眼,欲言又止。 沈灿若只作不见,寒烟已端出物什,她用的自不是一般俗物,为了应景,水采的是梅花心的雪,泡出花香与茶香萦绕的含蕴之气。 “味道如何?”沈灿若终不忍见其怏怏之色,出声问道。 谢问蝶双手捧了,“问蝶想起一句诗:梅虽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这茶将雪与梅化作一起,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再也分不得彼此,倒也是一段佳话。” 她话道罢,寒烟低叹一声,沈灿若面色微怔,她惶惶道:“问蝶是否说错了?” 沈灿若摇头,“没,没什么。” 寒烟心中惊讶强自压抑,只为这些话正是沈灿若当日品此茶时道出的。她悄睨主子,见那神色心下已了然一二,不由暗暗叹息。 (76) 谢问蝶离开凤仪宫时,将袖中握了些久的棋谱递给寒烟,语带哀求之意道:“烦转呈娘娘指点一二。” 寒烟道:“蝶妃娘娘何不自呈?经奴婢之手恐为不妥。” 谢问蝶面露不安,“娘娘好似并不愿看我,不知问蝶做错什么。”她从手腕上褪下只碧玉镯子,暗塞到寒烟手中,“劳请行个方便。” 寒烟一笑,将之推回,“些些小事,何须此样麻烦,奴婢代为传递便是。” 待她折回宫内,见沈灿若正将某物扔入火炉中,她只作没看到,微欠身将棋谱递了过去。 沈灿若看了,“她下棋如水轻柔,缓缓布局,颇为沉得住气,在女子中委实难得。” 寒烟笑道:“蝶妃娘娘岂只棋艺了得,论起其它也是少有的冰雪聪明之人。” 沈灿若笑了笑,微叹,“只可惜留在这宫中,实是委屈了她。” “娘娘可怜她,心疼她,也是她的造化了。” 沈灿若摇头,“女子终其一生,所愿到底是得一良人,无论在其它方面多少如意,都不能抹去这一笔。” “可是,皇上眼里没她,在这深宫里,她又被封了妃,一辈子走不出去,这活寡是守定了。娘娘疼惜她,也只能做到这一步。”寒烟轻声道。 沈灿若走到座位边,端起茶杯,“那倒未必。” 寒烟疑惑地望来。 “月妃不是已经破了此例么。有一则有二,皇家血脉与宗嗣就着落在她们身上了。”沈灿若轻吮香茶,“有些凉了。” 寒烟上前,“奴婢再去给娘娘重泡一壶。” “不妨事。”沈灿若就着那杯,一点一点地喝下去。 御书房。 李鉴翻开上面标有密记的奏折,文字映入眼中,他脸色凝重起来。 他站起身,站在门槛前,迎面的风从被推开的门外冲到脸上。一眼望去,可以看到苍松和皇宫随处可见的雕梁画柱。再远的地方,是茫茫的天色。 影卫跪在地上,一动不动。他们可以一个动作坚持几天几夜,特别是现在,面对他们生来就注定要生死不顾为之效忠的人,更无须一丝多余。 “沈氏……还是不死心么?” 李鉴叹了口气,背手而立,“你们,到底是要逼朕还是逼灿若啊……”他闭一闭眼,“再等等看。” “是。” 冷月荷塘,水面有些冰渣,然到底没结得了冰。这种天气,在外面走动的也只有几个被支使的太监宫婢。 环翠阁内,冷悄静寂。虽然季银儿被查出怀了龙种,但以其带罪之身,诞下孩儿之日就算不追究也会被打入冷宫。除了太医例行的检查,环翠阁已不不复昔日的热闹喧哗。 小萍站在卧房外,脸色有些紧张兮兮。她每次被支开都不会有好事,这一次,主子还想弄出什么风浪。 季银儿做着小儿的衣物,一针一线,仔仔细细。以至于等的人由身后走到面前时,她才发觉到。 她将针插在未做完的衣料上,抬起头,手拢过鬓边散落的发丝。 站在她前面的正是应约前来的沈灿若。他怔怔看着一堆堆的小衣服小鞋子,从很小的到稍大的,甚至是接近成年的都不缺少。 季银儿站起身来,双膝着地跪了下去,“罪妾斗胆请娘娘前来,只为一事。” 沈灿若扶其双臂,“你身怀有孕,不合行此大礼,先起来说话。” 季银儿摇头,“罪妾几次三番冒犯娘娘,如今却要恬颜相求,实在不敢起来。” 沈灿若道:“你若不想失去龙儿,成为皇家的千古罪人,就快点站起来。” 季银儿这才依着扶搀,颤微微地站起来。 沈灿若见她脸色苍白,问道:“你怎么虚弱成这个样子,太医都没有好好给你进补吗?” 季银儿道:“大概是这两天赶着做出来吧……”她微微一笑,几分的憔悴哪复以前的娇纵戾气。 这就是做了母亲的改变么?沈灿若恍惚望着了另一个人的身影。母亲…… 季银儿手抚过衣物,“从婴儿到十多岁,应该都够了。” “来日方来,你何须如此着急,莫把身体累垮了。” 季银儿摇头,“以罪妾的身份,孩子必不可跟在我身边。”她望向沈灿若,“娘娘,若是由您抚养,请求您看在皇上的份上,好好照顾他长大。罪妾此生错无可恕,来世必做牛做马报答娘娘大恩。” “你言重了。”沈灿若叹了口气,“儿不可离其母,我会向皇上说项,必不使你母子分离。” “多谢娘娘!”季银儿眼眶含泪,“罪妾若得圣恕,再不敢再生妄念,再惹事端。娘娘不计前嫌,罪妾对以往种种追悔莫及。请娘娘原谅罪妾……” “你本无罪,何来原谅一说。”沈灿若道,“现在,你还是李氏的恩人。好生歇息着吧。” “谢娘娘恩典。”季银儿跪下,嘴角勾起几不可见的弧度。 沈灿若离开环翠阁的时候,心内五味杂陈。他以为自己可以承受很多,事情来临的时候,才发现一切都那么不堪重负。感情不知往哪里摆,顾得了情,就会损害太多的东西。他按着胸口,已经不会痛了。 小萍被传唤入内时,季银儿正笑得眼泪都快出来。 “娘娘?”小萍轻声道。 季银儿笑了好一会方停下,一指衣物道:“把那些东西都收起来,没用了。” 小萍应声,将那些着人买来的东西装好,心道,娘娘真是越来越奇怪了。 季银儿忍住笑,啐道:“傻瓜!天下最傻的傻瓜!” 凤仪宫。 “娘娘,奴婢刚泡好茶,你且喝着暖暖身体,外面可冷得慌。” 寒烟将炉火生得旺些,“月妃没有耍什么花样吧。” “没有,只是要我好好照顾她的孩子。” 寒烟瞪大眼,“娘娘,你信得了她?” “我没信她。只是……”沈灿若吹开飘在碗中集聚的茶叶,“暂时她还有用,太碍事的时候再来处置吧。” “娘娘就是太心慈手软了。”寒烟忿忿道,“她一定还会想法子害主子你。”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不到最后一步,我不想做绝。她总归是季家的人,影响到军队,事情就不能不慎之又慎。”沈灿若道,“而且,我不愿意再因为自己而有人死去。” “娘娘……”寒烟说不出话来了。 (77) 凛冽严凝雾气昏,空中瑞雪降纷纷。须臾四野难分别,顷刻山河不见痕。 银世界,玉乾坤,望中隐隐接昆仑。若还下到三更后,直到填平玉帝门。 暖冰斋,树影参差中,雪被撩动得飘舞纷飞。但见陆饮雪将柄寒光宝剑挥得如同天女散花观音千手,把一众奴才看得凝神屏息不敢惊动。旋动转而上,扬扬洒洒白茫一片,那抹飒爽身影,真乃巾帼女杰。转瞬间,剑已欺近,把个小太监吓得惊叫一声仰面摔到地上。再瞧主子,哪见踪影。 “啊!主子在那里——”眼尖的宫女一指,离此有些距离的冷月荷塘上快速移动的身影,明明无所凭借却行得如履平地,如蜻蜓点水一般稍顿,双手各托起某样重物,飞速地向岸边移动。 陆饮雪气息不稳,大声唤道:“快报皇上,快传御医,皇后和月妃落水了。” 她此言用了些真气,传得甚远,得闻的众宫女太监大惊失色,顿如没头苍蝇似地乱撞。 这个时候,朝堂上亦是乱成一窝粥。 沈氏异动越来越大接近不可收拾的地步,有消息言其已经集结军队不日就会发兵。李鉴按着眉间,耳边尽是群臣的种种议论。兵部尚书现空缺,各人都瞅准这个时机欲得到军权,而四旗也不甘未弱谁也不服谁,明争暗斗能令神仙都头疼。 这个时候,苏恩快步近前,耳语些些,他立时站起,手一挥,“退朝!”后急步奔向后宫。 众臣面面相觑,苏恩走向前,扬声道:“皇上有旨,退——朝——” 李鉴冲进凤仪宫的时候,御医正从里面颤微微地走出来,顿时摔个仰八叉,见得皇后,急忙跪倒就要山呼。 李鉴没耐烦道:“没管那些了,先告诉朕皇后如何。” “启禀皇上,娘娘只是受了些凉,并没有怎……” 李鉴没听他讲完,走入内室,掀起床幔,只见躺着的人双目紧闭,面目苍白,但气息还算平稳。他怒声道:“既是无事,怎的还未苏醒?” 御医颤声道:“臣……臣也不知是何故……” “这种事你都不知道,朕要你这种御医何用?拉出去砍了!”李鉴气不打一处来,厉声斥道。 苏恩近前道:“皇上,这个时候娘娘的身体最要紧……” 李鉴缓口气,挥挥手,苏恩忙将老御医搀着走了出去。 李鉴抓起沈灿若冰凉的手握到胸前,紧皱着眉头,闭上双眼,“灿若……” 未过多时,苏恩轻步走近,“皇上?” 李鉴已复平静样,他把被角掖好,走出内室,方问道:“何事?” “月妃娘娘受惊过度,皇子……没保住。” 李鉴道:“知道了。你去查查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遵命。”苏恩退下。 李鉴扫一眼凤仪宫,喃声道:“好像少了什么……” 傍晚,沈灿若方睁开双眼,他眨了两下,看到李鉴在头顶,“皇上……” “灿若,朕的灿若,你终于醒了!”李鉴欢喜地将他抱紧,“你若再不醒,朕都不知该怎么办好了。” “我……怎么了?”沈灿若茫然的语调让李鉴察觉有些异样,他稍松开,退离凝视着。 “灿若,你还记得发生什么了吗?”李鉴沉声问道。 沈灿若思考了一会,缓缓地,摇了摇头,“我只记得正经过冷月荷塘要去浮香殿……为什么现在我会躺在这里?” 李鉴只觉得全身发冷,如果没有想错的话,他的灿若已经陷入别人设计好的阴谋中。 “皇上,这是个阴谋!”上任不久的东旗旗主风驰云振声道,“是他们沈家的一条毒计,毁了皇嗣来打击圣上,请皇上重惩沈氏之女!” “是啊,沈氏包藏祸心,皇上待他们仁至义尽,他们却不知好歹,此次又犯此滔天大罪,皇上,不能轻饶啊!” “请皇上下旨治罪!” 一时间七嘴八舌,朝堂成了市场般。本就瞧女子参政不顺眼的众人纷纷附议,废后之声此起彼伏。 李鉴太阳穴隐隐作痛。没错,这是个阴谋,昨日后宫发生的事情,现在就传得众人皆知。且矛头一致指向沈灿若。他望向右方,“陆将军,你怎么看?” 陆虹城踱步出列,躬身道:“回皇上,以老臣认为,这件事情娘娘嫌疑是最大的,值此时机,不能不令人心知疑惑,于公于私,宜谨慎处理为是。” 李鉴微皱眉,“你道如何?”他已经后悔问这老匹夫了。 “由六部四旗共同审理,将此事查个水落石出。”陆虹城此言似颇得人心,不少臣子点头附合。 李鉴冷冷一笑,“堂堂一国之母,由臣子来审问,成何体统?此事真相如何尚未有定论,你们已将人定了罪,查出是另番结果,皇后的面子往哪里搁,更如何向天下交待?” “呃……”陆虹城语塞,“臣以为……” “你不用以为了。此乃后宫之事,由朕来处理。尔等还是好好想想怎么对付外敌吧。”李鉴一拂衣袖,“退朝!” 环翠阁里,月妃哭哭啼啼要死要活,李鉴按着火气,“月妃,你可还记得当时发生的事情?” “儿啊……娘的儿啊……还没来得及出来见一面……就这么活生生让人夺去了……”月妃听若惘闻,一味哭嚎着。 李鉴暗握拳,这时,小萍怯怯近前,“启禀……皇……皇上,奴婢……可代为禀……禀告。” 李鉴回头,“你说罢。” “当时娘娘经过冷月荷塘,正撞上……皇后娘娘。主子就近前行礼参拜,皇后娘娘问了几句话,奴婢不敢近前,听不真切。皇后娘娘要去浮香殿,主子便恭送行礼,这个时候,皇后娘娘手一推,主子惊叫着向后倒去,她扯住了皇后娘娘的衣袖,两个人就一起跌到水里——” “你是说……是皇后把月妃推进水里的?”李鉴冷睨道。 “奴……奴婢不敢说……奴婢只敢把看到的禀告皇上。” 李鉴心道:说谎!但这个时候,这个谎话的所起的效力是致命的。众口烁金,积毁销骨。偏偏沈灿若又什么又不记得……等等!这太不寻常了! 他暗道不好,提步出去,苏恩手捧公文跪地报道:“皇上,边关急报!” 李鉴拿起打开,身体凉了一半,恨声道:“好你个沈家!”他边走边道:“快传六部四旗御书房商讨要事。” 苏恩应声而去。他已知晓一二,然他真不愿真是那样,第一个受害者就会是沈灿若。沈氏啊沈氏,你们反得也太不是时候了。 (78) 凤仪宫,安静得连一根针掉在地上的声音也听得清清楚楚。 沈灿若睁开眼睛,撑着坐起,宫女见状近前相扶道:“娘娘……”几个人手忙脚乱地端盆拿毛巾,侍候主子起身。 沈灿若环视一周,沉声问道:“寒烟呢?” 宫女们你望望我我望望你,俱是一脸茫然。有人答道:“寒烟姐姐自随娘娘那日去往暗香殿就未见踪影,奴才们都以为娘娘着她办事去了。” 沈灿若按着额头,混沌的思路纠结难以整理,这种症状……如果他没记错的话,是用一种名“倾国”的酒调配出来的迷药所产生的后果。之所以出名,被昔日武林四大禁地的灵霄岛所用,极乐极恶之地的名声也不无它的功劳。 他努力去回想,并没有喝酒的记忆。他问道:“现在是什么时辰?” “回娘娘话,刚打了二更。” “你们都出去,没有传唤不准进来。” 宫女们应声退出,将人关上。沈灿若盘腿坐于榻上,他必须快些运功将体内残留的酒力逼出。但见其端坐俨然,拈指成诀,慢慢头顶隐隐白气冒出。 这个时候,一个细小的声音突然划过,他斥声道:“谁?”一个纵身破窗跃出。黑影在前面一闪而逝,他略沉吟,紧追了上去。 那人轻功很快,快到他只能用眼神捕捉到一点。几个纵身翻跃之后,人影突然不见了。 沈灿若立身四顾,宫灯不知何故全是熄灭的。那人用意何为? 正想着,寒光乍闪,利器破空,他提气急退,剑尖紧追而来,再近一分便刺入双瞳中。 沈灿若凛神相待,那剑气隐隐带着幽光,好似地府鬼火。他惊道:“冥府罗刹易焚剑!”除了此人,没有谁能催动内力将普通的剑用成如此效果。经此一运功,剑便带了腐毒,所到之处破骨伤肌。 心念所至,沈灿若一个翻身腾跃,意欲到其后重手擒住周身大穴,然易焚剑也不是好了的主,只见他身影鬼魅移动,明明起步稍迟,却避得毫分不差。 两人身手俱是一流,沈灿若苦无兵器在手,只能以守为攻,顿时险相环生。 这个时候,只听一声娇叱:“接剑!” 沈灿若应声接住,便知是日日陪伴的流星剑。不知是谁相助取来。 此时他也无暇分辨,拔剑出鞘,浑然天成的剑法幻出漫天剑花,宛如天罗地网一般,将对方一层层地困住。 易焚剑被其剑气影响,无法再施展,鹰骛般的眼神狠狠地射过来,挥剑挡了几招,运起轻功就欲遁走。 沈灿若心道此种时候他一隐迹多年的恶贼突然出现在皇宫难有好事,大喝一声“休想逃走!”追将上去。 易焚剑行得飞快,沈灿若亦紧追不舍,瞅准机会一剑刺中他肩头,他捂住伤口扭身闪进了一处宫殿中。 沈灿若微喘气,此人功夫了得,在皇宫之中来去自由,地形熟悉,若让其逃脱恐为大祸。他提剑,纵身跟了进去。 御书房。灯火通明。 “这件事关系重大,众卿有何好的建议?”李鉴望下去,六部四旗你望望我,我望望你,俱是一筹莫展。 “臣以为——”陆虹城道,“既然沈氏毁诺再反,朝廷不可姑息,必要一次将之摧毁干净!” 李鉴道:“那何人统率大军前去讨伐呢?” 吏部宋青筠道:“臣有一人,未知皇上信得与否?” 李鉴沉吟道:“爱卿是说……兵部侍郎秦天?” “正是。秦侍郎处理兵部事务,可谓如鱼得水。更兼其武艺超群,实为难得的人才。”宋青筠回答道。 东旗风驰云出声道:“带兵打战岂能用一个从来没上过战场的人?那不是太儿戏了吗?再说一个兵部侍郎当统帅谁能能服?” 宋青筠道:“用人不拘小节,此时尚书位置空缺,侍郎已是兵部管事的人。更何况有谁生来就打过战?用兵贵在兵法,法得其当,以一当百。” 风驰云冷哼道:“我看宋尚书是读书太多,不省得我们军队的规矩。一个小雏儿,一来就当统帅,哪个会服他?光杆的将军放在军中当摆设吗?”他放低了声间,“宋尚书如此看重于他,莫非是与他有何私交?听说宋尚书经常与秦侍郎把酒言欢,喝个通宵啊……” 宋青筠皱眉,“风旗主此言是说宋某徇私吗?” “是与不是,你自己心里清楚。”风驰云似笑非笑,回头与季商使了个眼色,两人神色甚是暧昧。 宋青筠稍顿片刻,面色未有太大变化,如此沉得住气,不愧在官场有些时日。他转而面帝道:“请皇上圣裁。” 李鉴道:“既是如此,请由——”他稍顿,目光在众人间移动,最后停在某人身上,“南旗常遇春为主帅,兵部侍郎秦天为副帅,不日发兵剿灭沈氏叛军。” “皇上万岁万万岁!” 底下,风驰云脸色不佳,忿恨地瞪了一眼宋青筠。 而宋青筠不以为意,嘴角轻勾,更让看者气得牙痒。 陆虹城留到最后,李鉴知道他的意图,头皮发痛,但又不能拂了他的面子,遂主动发问道:“陆老将军,夜深了,你还是先去歇着,有事明日早朝再议。” “皇上!” 李鉴暗叹口气,看来不摆平这老头是没办法去陪灿若。这个时候,应该是暗中保护的影卫轮第二班的时候了吧。 凤仪宫,饶是见多了各种场面的影卫也冷汗泠泠,第一班的的影卫分部隐藏于四个位置,竟被人全部或杀或击昏躺在地上。而宫中那个最宝贵的人已不知去向。 谁?谁有这样的身手?他有什么目的? 影卫迅速分为两批,一批赶往御书房,另一批分散各处寻找。 黑漆漆的宫殿,伸手不见五指。 沈灿若试探着向前行走,同时仔细地倾听各种声音,急怪的是,并没有任何的异常情况发生。 前面的东西挡住了去路,他伸出手,触碰到还有些温度,黏黏的……好像是人的身体。 他不由自主地退开一步,这个时候,前面一盏灯突然被点亮,他被所看到的东西呆住了。 那是一张女人睁着双眼的脸,一脸的不敢置信,直直地望向前方,而他好像就正被她死死盯着。往下移去,她的胸口破了个洞,血还在汩汩地往向冒,那个洞很明显是被一柄剑钉穿的。她,就是刚失去孩子的季银儿。 (79) 他倒吸一口冷气,此时,殿门大开,在来不及反应的脚步声之后,侍卫们手举着火把冲了进来。他们口中喊着抓刺客,看到屋内的人之后一个个全呆住了。 “皇后……娘娘——?!”他们连忙跪下行礼。 血在地上汇成了小溪,沾染上他曳地的裙摆。和他手执的三尺青锋上的血,从颜色来看没有区别。 沈灿若全身发冷,站在那里没有动。而侍卫们也一个个跪在地上不敢动。 影卫的消息和侍卫的消息几乎是同时传到了御书房。李鉴一甩手,将茶杯砸到地上摔得粉碎。他第一反应向外冲,在门边顿住,一步一步地退回来。 毫无疑问,有人设下了一个死局陷害沈灿若。每招都仿佛不痛不痒,但最后的结果是欲令其生不如死。他有一百种方法保护,但沈灿若刚正的个性是宁死都不愿苟且的。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陆虹城上前一步:“皇上,此时此刻你不能再养虎为患了!尽早除去以定军心啊!” 李鉴猛地回头,“你要朕杀灿若?” 陆虹城道:“于公于私,沈灿若都是朝廷的一根刺,如果不连根拔除,只怕后患无穷。” 李鉴沉默不语。 陆虹城续道:“老臣知皇上与之感情深厚,可江山社稷放在眼前,再儿女情长,皇上怎对得起死去的老王爷,对得起为之奋斗出生入死的将士?臣请皇上三思。”他说罢,俯跪于地。 半晌,李鉴慢慢开口,“陆老将军,你先起来。” “皇上若不顾天下基业,老臣就长跪不起。” 李鉴走上前,扶着他的胳膊,“朕何时说过要不顾天下了?” 陆虹城猛地抬头,“皇上的意思是……?” 李鉴微叹口气,扬声道:“下旨,将皇后沈氏——打入天牢,听候发落。” “皇上圣明,皇上万岁万万岁。”陆虹城欢喜得又跪了下去。 李鉴脸上没有表情,眼睛里的光在谁也瞧不见的最深处闪动。 天牢。灯火亮着,映在人的脸上,就像白天里的阳光。 事实上,天牢只有夜,没有日。例外只因为住的人是一国之母的皇后。 没人敢上前捆绑,当苏恩宣读完圣旨之后,沈灿若缓缓将剑入鞘,侍卫们自觉地让出一条路,他就那样自己走进了天牢,坐下,维持着一个姿势没有变化。 李鉴没有提何时审问,更没有敢在那一触即发气氛的朝堂之上提有关皇后的事情。整个皇宫笼罩在一片让人窒息的雾气中。 平乱的军队出发的那天,乌云密布,紧接着下起了漫天的大雪。 李鉴亲自送行,冯遇春将一坛烈酒一口气饮个干净,用仅有的一只手举起令剑,大喊一声“出发——”。 李鉴看出来他有很多话要说,他等着他说,然而直到最后他都没有说出来。 此次即为永别。战报从边关传来时,整个朝堂之上无人敢发出一点声音。 三十万大军,陷入包围,主帅战死沙场,副帅领十万残部杀出重围。 李鉴除了一句“退朝”什么都没说。 影卫在御花园的假山中发现了寒烟,她身体尚暖,显然是被有心人故意放在那里的。 她醒来之后,说的第一句话是:“皇后娘娘杀了月妃”。翻来覆去的一句话,说得字正腔圆不足错认。问她其它的还是回答这一句。 李鉴命人将她押到天牢,然后让所有的人都通到外面去。 “灿若。”他一步步走近,在牢门前停下,“你不愿意看到朕吗?” 沈灿若背对着他,“非不愿,实不能。因我一时错念,致战火再起,实是罪孽深重。请皇上降旨治罪吧。” “你要担下杀死季银儿的罪名吗?” “虽不是我亲手所杀,也是因我而死。这个罪名并不冤枉我。” “沈灿若!”李鉴一掌拍在木制的牢门上,当下木屑飞溅,落得粉碎。他三两步走到沈灿若身后,一把拉起他,“走!跟朕出去,离开这个鬼地方!” 沈灿若闪身避开,退到丈远,“皇上,请三思。” “三思?你也要朕三思?”李鉴道,“朕千方百计要保你,难道还错了不成?” 沈灿若不语。 李鉴将寒烟拎过来,“你看,现在全部都是对你不利,一个再清楚不过的圈套,你却要心甘情愿地身陷其中,你到底在想什么?” 沈灿若看到寒烟,走过去,轻唤一声。寒烟抬起头,对他傻傻一笑,将食指放在唇边,“嘘,别说出去哦,是皇后娘娘杀了月妃,我亲眼看到了。” 沈灿若停在那里,艰难地开口:“她……怎么了?” “你不是看到了吗?”李鉴道,“很厉害的催眠。” 沈灿若手扶着牢门,缓慢地滑坐下去。 李鉴走过去,将他抱紧,“灿若,灿若,朕怎样才能救你?” “皇上,你不用管我了。”沈灿若的声音很轻,“先救天下吧。沈灿若死不足惜,天下……不能再乱了。” 李鉴的身体一僵,他缓缓放开,凝视着他,那双眼睛里不再有熟悉的神采,他颤抖着问:“灿若,你怎么了?这不像你。” 沈灿若眼望着地面,“我……只是累了……好累……皇上,你放过我罢。我想去见娘,我不想再在梦里眼睁睁看她受苦了。” 李鉴看着他,觉得眼前的人陌生得好像从来没看过,或者是被抽去了魂魄,他站起来,“灿若,你说累了,朕也想说累。你的心里装着更为宽广的黎民社稷,你可以随时为了你的理想把朕的感情归入私人一类放弃。朕爱你敬你,也恨你怨你。可是,朕放不开你,朕爱你,这辈子你都别想逃。” 他望着对方,心头重得像压着山,气都喘不过来。他转身,快步离开了天牢。 沈灿若在他走后抬起头,轻声道:“李兄,对不起……” 偏头,正对上寒烟一双没有焦距的双眼,他一阵心痛,是他连累了她。 寒烟喃喃念着,突然停下,问出一句话:“你是谁?” 他微怔,后答道:“沈……灿若。” 寒烟的眼中寒光一现,突然就扑了上来,双手死死地掐住了他的脖子,充满恨意道:“杀死你!杀死你!杀死沈灿若!” 沈灿若没有想到,被勒得不行,他的手扬起,意欲制住寒烟,却在中途放了下去。 这样……也好。 反正被谁杀掉都一样,都是要死。 他死了是最好的结果。 ——你死掉最好了!死掉最好了!死掉最好了…… 最深处的声音越响越大,慢慢地占据了全部,意识逐渐消失。 (80) “娘,我好想你。” 还是小儿模样的他扑到娘的怀里。 那样温柔笑着的母亲,抚摩着他的头,“不行啊,灿若还不能到娘这里来。” “为什么?娘不想我,不爱我了吗?” “娘就是太爱你了啊。所以,灿若,回去吧,那里还有人等着你。你还不能死。”母亲轻轻地将他推向另个方向。 沈灿若,你不能死! 一道锐利的光刺进来,他突然睁开了眼睛。禁锢消失,面前的人全神注视着他,眼神里透露着关切。 “……梅妃?你怎么在这里?” 陆饮雪站起身来,“怎么?看到我有那么惊讶么?” 沈灿若望向旁边,寒烟伏倒在地,他急忙去察看,发现还有气息时松了口气。 “你们都被人下了暗示,只不过你身上的潜伏得更深些。”陆饮雪道,“我已经把它们全消除了。” 沈灿若望向她,“没想到你也是师从灵霄岛。” “非也,只是师长间有些切磋,饮雪略懂皮毛而已。”陆饮雪轻笑,“未知皇后娘娘做了何事,竟惹得灵霄岛派出了双刹出马。” “双刹?” “冥府罗刹易焚剑,轻功剑术一流。千面罗刹阮萍,易容术催眠术俱佳。他们本是江湖上人见人怕的一对魔王,被灵霄岛网罗帐下之后武功更是一日千里。” 沈灿若抱起寒烟,放在床榻上,“我不管他们是怎样人物,闹出这场腥风血雨,我必要他们付出代价。” 陆饮雪吁口气,“这才是我认识的沈灿若。其实刚才,我差点解不开你身上所下的暗示,一则我内力尚浅,二则对方下得很深。然就在我将要功亏一篑时,你自己挣脱了出来。” 沈灿若望向她,“你为何要救我?” 陆饮雪发现自己不敢迎视那般坦荡的目光,她转过头,快步走向台阶,途中,她不由自主地停下来,背对着他,“我只是想和你堂堂正正地比试罢了。” 沈灿若略沉思,“谢谢你,陆饮雪。” 走出天牢时,陆饮雪将手按在自己的胸口,好似不这样,心就快要跳出来。 “梅妃娘娘……”守卫出声相询。 她回过神来,迅速恢复冷颜的模样,“不准告诉任何人我来过。” 金锭拿出去,压得人眉眼笑弯连声说是。 这种钱来得如此容易,且人家娇柔女子又不能有什么动作,身为妃嫔也不会轻举妄动,充其量不过是对虎落平阳的昔日正宫说些奚落的话。守卫们乐得做人情,所以当第二位娘娘出现的时候,他们也是按例笑着迎接。 “拜见蝶妃娘娘。” “不必多礼。”金锭递得如此迅速,以至于守卫们只能睁着眼睛瞪着,然后身体重重地倒下去,脑门上还嵌着金灿灿的元宝。 谢问蝶呼吸稍微有些急促,“吓死我了,还以为你会来不及。” 闪身出现的蒙面人对她一点头,“多谢娘娘相助。” “皇后娘娘待我恩重如山,我是怎样都要救她的。你快点去把人救出来吧。久了别的守卫就要来了。” 蒙面人一拱手,迅速闪身入了天牢。 谢问蝶在他走后,勾起了嘴角,轻笑出声,“沈灿若,我看你这回怎么洗脱。” 沈灿若看着一个人影闪将进来,喝声道:“谁?” “公子,是我。”蒙面人拉下面罩。 “尉迟青!”沈灿若略惊,“你不是在边关父亲那里吗?怎么……” “公子不必多说了,快随属下走吧。”尉迟青急切地说。 “你不说清楚,我不会走。”沈灿若正色道。 尉迟青道:“我方军队大胜,大帅担心李鉴会以你为要挟,就令我秘密潜到京城把你救出去。” 沈灿若微怔,“父亲……要你来救我?” 尉迟青道:“公子,大帅说他做了很多错事,但是,他怎样都会保住你,因为你是他最骄傲的儿子。” 沈灿若愣在那里,父亲…… “公子,快走吧,再晚就来不及了。”尉迟青催促道。 沈灿若望向他,“尉迟青,你老实告诉我,除了你,父亲还派了多少人到京城?” 尉迟青闪避他的视线,“公子你就别管了……” “告诉我。父亲既然做了救我的决定,就不会只派你,他一定还有别的打算。” “大帅……”尉迟青迟疑地开口,“派出了沈家培养的全部死士……暗杀李鉴……” 沈灿若一听,拿起剑就往向冲。 “公子!”尉迟青大喊一声。“你如果去救他会后悔的。” 沈灿若只说了一句,“对他,我绝不后悔。”他略顿,“帮我照顾一下寒烟。” 在去御书房的路上,他几可嗅得到血腥味。越走近,打斗的声音就越响。他拔出剑,微眯眼,父亲,让你失望了。 寒光出鞘,血色立现。 李鉴与两三个影卫面对数十个不要命的死士苦苦支撑,救援的侍卫还没有赶到。这时,他看到了熟悉的人影,熟悉的剑法。 “李兄!”沈灿若一个纵跃,站到他身边。 李鉴惊声道:“灿若,你怎么——” “先了结了眼前再说。”沈灿若扬手几剑,击退敌人的进攻。 李鉴豪气顿生,“好!就让这些些贼子看看我李鉴是否那样容易结果。” 两人双剑,内力相济,优劣相补,交织成一张滴水不漏的剑网,散起漫天的剑雨。 只听叮叮当当的声音,对方的剑全部脱手落地,身体的几处重穴也被击中。 李鉴与沈灿若交肩而立,相视而笑。 “一切……要……完成任务……”喃喃念着,一个死士从绑腿处抽出一把匕首向前扔去。 这个方向,只有沈灿若能看到寒光一闪,不及多想,他抱住李鉴转身一挡,只觉胸口一凉,低头看去,胸膛上长出一截阴森森闪着蓝光的匕首。 “灿若!灿若!”李鉴惊呼的声音越来越模糊,他的双眼缓缓闭上,身体向下滑。 李鉴抱着他的身体,大喊:“来人!快来人!” 他记得自己想说的话:李鉴,沈灿若愿意为你去做任何事情,无论是生存,还是死亡。 (81) 匕首离心脉只差毫厘,拔出的那一刻血喷到了李鉴的脸上,他的手抵在对方的背心,将内力缓缓地输过去。那一刻,他们的心跳几乎是同步的。 他走出凤仪宫,下的第一道旨是:今后如有任何人提及废后,定斩不赦。得闻宫中之乱,谁都不敢再出声。 这时,最新的战报传来,秦天率残部大败沈军,并活捉沈氏三父子。闻此消息,全朝振奋鼓舞,李鉴脸上也露出一丝笑容。 “看皇上这副样子,定是朝廷胜了。”寒烟笑看着走进来的李鉴,手捧着茶盏,“皇上用茶。” “寒烟,你比以前对朕好多了。”李鉴打趣道,装受宠若惊样接过。 寒烟笑笑,“奴婢只是明白有时候人是身不由己的。” “寒烟!这些东西要移到哪里去?”尉迟青扬声道。 “来了。”寒烟迎过去。 李鉴道:“他们倒是合得来。” “同是天涯沦落人罢了。”回头对他浅笑的人,手执着一枝半开的梅,宽松的外衣掩不住较往消瘦的体形。 李鉴拿起裘衣给他披上,“再着凉了,你的身体还是少折腾为妙。” 沈灿若依靠在他怀里,看着窗外的人,寒烟在对尉迟青说话,拿出手帕给他擦汗。李鉴道:“这尉青……” “你放心,没有我的允许,他不会乱做事的。” “好,一切都依你。”李鉴低头,轻轻吻在他的额头,而后将他拥到怀里,静静地坐着。 尉青望着屋内,“公子现在幸福吗?” 寒烟没有回答,她看到不远处的花枝,雪化了,冬天,应该就要过去了吧。 “明日的早朝你不用参加。”李鉴道,“再多休养两天。” 沈灿若敛眉,“明日……是父亲与弟弟被押解到京吧。” “灿若……”李鉴心疼地看着他。 “不用在意我。”沈灿若看向窗外,“这是各人选择的命,谁都要有承担的准备。”他略停,声音低下来,“请容许我去最后送他们一程,这是我身为儿子和兄长的责任。” “好,朕答应你。” 行刑的那一天,沈灿若换上麻布孝衣,走到了法场。 乌云滚滚,天气昏暗。 反叛本是五马分尸或是凌迟,现在改为斩首,是李鉴看在沈灿若面子上的宽待。用白布围成的法场没有任何的旁观者。李鉴坐在监斩台上,看着沈灿若带着寒烟一步步走向断头台。 “父亲。” 听到他的呼唤,沈重方抬起头来,“你来了。” “你来敢来?!你这个沈家的叛徒!”沈从辉大骂道。 另一边的沈亦煌冷笑一声,“原来这就是我们身为皇后娘娘的大‘姐’啊!真是天底下第一号的贤后啊。” 沈灿若只作未闻,寒烟递上酒,他倒出三碗,“父亲,弟弟,你们喝了这酒,路上也走得安稳些。”他端着碗,递到沈重方面前。 “好,好儿子!哈哈哈……”沈重方咬住碗,一饮而尽,再将碗甩到地上。 沈灿若再递到两个弟弟面前,没人接。 沈重方道:“喝吧,都喝,这是兄长敬你们的酒,不喝是为不悌。” 两人怒瞪着,皆从言喝了。 “多谢父亲。”沈灿若跪下,磕了三个头。 沈重方大笑,道:“果然是我的好儿子,好儿子啊。最后还能有你给我送终,为我戴孝,我沈重方真是不枉此生了。” 沈灿若仰头看向他,目光哀凄。 “我沈重方一生,筹划良多,满以为能将这千里江山收归所有。没想到的是,最后是被自己的儿子——你,弄得满盘皆输。”沈重方刀一般利的眼神狠狠地剐着他,“沈灿若!你忘记你赫连的血性,忘记你沈家的姓氏,你置父亲兄弟于死地,坏祖先家业于旦夕。你不忠不孝不知廉耻,不是我沈重方的儿子!”他的脸显得格外的狰狞。 “够了!”李鉴大喊,“行刑!” 手起,刀落。 血溅到沈灿若的脸上,身上,他没有表情,跪行向前。 雪飘下来,落得到处都是,却覆盖不了血红的颜色,是因为那是用生命写成的吗。 尉迟青推来一辆车,沈灿若跪在地上,将父亲和弟弟的头和身体搬上去,他的然后,他推着车,向前走。 灿若……李鉴看着,却知道此时此刻,他最好不要去打扰他。 荒地,已摆好三副棺材。沈灿若将尸体放入去,然后拿起铁锹,在地上挖坑。